在俄烏戰爭中,美國對俄羅斯祭出金融制裁,阻止俄羅斯使用美元,並凍結俄羅斯的美元資產與外匯存底。美元在國際金融交易中幾乎具有獨占地位,美國手中握有此一核彈級武器,將有能力阻絕俄羅斯於國際經貿之外。中美關係正因台海等議題陷入緊張,北京擔心未來華盛頓會在台海衝突中,對中國實施同樣的懲罰性金融制裁,因而近來開始大力推動人民幣的國際支付與結算,企圖藉由去美元化降低對美元的依賴,進而增加抵禦美國制裁的能力。
如果我們細究美國金融制裁的手法、管道及可支配資源,可以發現,由於美國金融實力已隨美元之普遍應用及美元資產廣泛的持有而深植在全球各個角落,除非中國取代美國成為全球經濟霸權,否則不管如何去美元化,都無法撼動美國金融制裁所帶來的毀滅性效果。
美國金融制裁將限制中國使用美元
美國對其他國家進行金融制裁,最基本的目的是要限制受制裁國家使用美元,使其金融體系與全球金融體系隔離而難以進行國際金融交易與貿易。美國若對中國執行金融制裁,可依照限制美元使用的程度分為以下幾個層次。
若美國僅禁止美國金融機構與中國往來,中國仍可透過美國以外的銀行進行美元的支付與結算。雖然不能使用CHIPS(紐約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結算,但仍可以透過某些大型的國際銀行或區域結算系統在美國以外的地區進行結算。外國企業甚至可以在香港或中國境內的中國銀行開設美元帳戶,以該帳戶直接進行與中國企業間的美元收支。
但若美國進一步禁止中國金融機構使用SWIFT(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服務,如此美國以外的銀行就無法根據SWIFT的訊息與中國銀行進行美元結算,甚至連其他貨幣(包括人民幣)的結算也無法透過SWIFT完成,這將對中國銀行的國際金融往來產生重大影響。儘管中國銀行仍有其他渠道可規避制裁,例如透過適當的第三方支付服務,或建立雙邊與多邊通信與結算系統自行結算美元,但需付出極高的成本並會犧牲交易安全。
然而,這些僅存的規避空間,也會因為美國祭出次級制裁而進一步縮小。次級制裁基本上是要求全球金融機構斷絕與中國金融往來,特別是美元上的交易。這才是真正的殺手鐧。因為不管使用甚麼結算系統或通信渠道,只要是中國金融機構,就一律不得與其進行交易,否則將會遭到美國斷絕金融往來、凍結美元資產或關閉在美業務的懲罰。
基本上,只有極少數國家的銀行可以無視美國的次級制裁。由於美元是國際交易的主要貨幣,絕大多數銀行,特別是較具規模的國際銀行,都具有相當龐大的美元業務與美元資產。大多數銀行均不願承擔可能涉及非法活動的指控與被制裁的風險,因而會傾向於遵守。事實上,在美國對伊朗與俄羅斯制裁上,就連許多中資銀行也會擔心遭到次級制裁而紛紛迴避對伊朗與俄羅斯業務。
若美國祭出次級制裁,基本上就是要中國金融體系與世隔絕。由於中國銀行無法與全球絕大多數銀行進行交易,上述一項最卑微的規避方法—外國企業在中國境內的中國銀行設立美元帳戶進行美元收支,也無法奏效,因為這些企業因缺乏對應的國外銀行,將無法匯入及匯出美元,這會對它們在中國的業務運作和資金流動造成困難。
去美元化無助降低制裁的損害
在此情形下,中國要如何事先預防將來美國可能對其加諸的金融制裁?為使中國免受美元武器化的影響,中國希望減少對美元的依賴並實現更大的金融自主。簡言之,就是減少美元的使用,而以自己的貨幣和支付系統從其他國家購買所需的貨品與服務,藉此減少無法進入美國金融體系和美元支付網絡時,對中國經濟所造成的傷害。
欲使人民幣取代美元,成為中國跨境交易時的支付與結算貨幣,讓其他國家願意接受人民幣,需要從事大幅度的改革,包括資本帳自由化與金融市場改革,並創造具吸引力的金融商品、從事金融基礎設施的建設等。除此之外,中國尚需維持一個強大的經濟,其他國家才會有持有人民幣的意願。這些都不是一蹴可及。一般預料,十年之內,人民幣國際化不會有甚麼有意義的進展。
假設中國最終成功的讓大多數貿易夥伴國願意接受人民幣作為支付貨幣,並以「運作良好」的CIPS(人民幣國際支付系統)作為通信與結算的工具,中國將大幅減少對美元的依賴。當然,這幾乎不可能在短期內發生,但若真的做到,中國就不必擔心美國的斷絕金融往來禁令,甚至連被逐出SWIFT也無法阻止人民幣的跨國結算,主要是因為CIPS可以取代SWIFT的功能。除了無法與美國金融機構進行人民幣業務外,與其他國家金融機構都可以在中國建立的支付系統下,進行人民幣交易。
但是,這幅美好的願景是在美國沒有執行次級制裁的前提下才會發生。在美國對全球其他金融機構的次級制裁規定中,通常會包括禁止全球其他金融機構進行涉及受制裁國家貨幣的交易、持有相當數量的該國貨幣、與設立或維持以該貨幣計價的帳戶。若受制裁國家是中國,全球其他金融機構將被禁止進行人民幣交易、持有相當數量的人民幣,與設立或維持人民幣帳戶。同時,美國次級制裁涵蓋對象通常也包括其他國家的企業,在此規定下,其他國家企業不能與中國銀行交易,此將阻斷透過中國銀行及其海外分行直接對國外企業進行人民幣收支的管道。
因此,即使中國的貿易夥伴企業願意接受人民幣支付,中國也擁有自己的通信與結算系統,但如果因為美國的次級制裁,可能沒有中國以外的銀行願意做中介,接收或支付人民幣,企業同樣也很難以人民幣作為貿易支付的貨幣。也就是說,不管人民幣有無國際化,次級制裁讓所得到的結果都一樣,中國以去美元化抵抗美國金融制裁的努力可能都要白費。
為什麼會這樣?關鍵是在美國祭出次級制裁後,全球其他銀行面臨一個抉擇,它是要選擇人民幣業務,還是美元業務與美元資產?對絕大多數銀行而言,結果顯而易見,一定選擇美元業務與資產。美元是目前國際貿易主要貨幣,也是國際資本市場與投資工具主要的計價單位,美元資產更是許多銀行持有的最重要的國際資產。
對中國而言,目前去美元化的目標僅是希望在購買國外貨品與服務時能以人民幣支付,也就是以人民幣取代美元,成為中國與貿易夥伴國間的支付貨幣。這在平時沒有甚麼問題,但若遇上美國的次級制裁,貿易夥伴國的銀行被迫需要在人民幣業務與美元業務做出選擇。它們雖然因為企業與中國貿易以人民幣支付而增加了人民幣業務量,但企業與中國以外的國家貿易仍以美元支付,因此有更多的美元業務。欲使它們選擇人民幣而非美元,可能須等到該國企業與其他國家貿易也以人民幣支付才有可能。
我們可以想像德國與中國貿易以人民幣結算,但我們不能想像,德國與日本或與越南間的貿易也以人民幣結算。我們同樣不能想像,各國央行會以人民幣取代美元成為主要外匯儲備,或人民幣債券超越美元債券成為全球主要的投資標的。對許多人而言,這些事情簡直沒有發生的可能。但是要這些事發生,美國的次級制裁才會失去效力。
事實上,如果這些事情真的發生,中國應已取得全球霸權的地位。所以,這裡出現時序倒錯的情形。中國為抵禦美國金融制裁所做的設計,應是基於中國尚未取得經濟霸權的隱藏假設,而美國也應認為中國不會有成為經濟霸權的一天。所以,在大家目前認知的制裁可能時間點,中國都無法逃避制裁的傷害。
根據明日智庫分析,屆時可能只有同樣受到制裁的國家,例如伊朗、俄羅斯、北韓與委內瑞拉,以及少數中亞與非洲國家,仍然願意與中國維持金融往來。問題是與這些國家金融往來根本不需要人民幣國際化,在非常時期它們應就會與中國以人民幣進行交易。當然,中國仍有少數規避制裁的管道,但美國可以擴大次級制裁對象或尋求國際合作,針對協助規避制裁的實體進行制裁,或者在金融制裁外,再祭出像對北韓一樣的全面貿易禁運,如此將進一步堵住制裁的漏洞。
次級制裁將引爆資本外逃海嘯
這些直接由制裁帶來的損害若與巨量的資本外逃相比,還算是微不足道。若美國祭出次級制裁,等於所有存在於中國的各種貨幣的資金都會被鎖在中國,無法進出,再加上制裁實施後中國可能發生經濟動盪與更多的政治限制,這會在制裁實施前引發巨量的資本外逃。由於中國有遠高於俄羅斯與伊朗的外國投資,以及為數眾多的本土富豪,因此外逃的數量將會是史無前例的巨大。這絕對足以動搖中國的國本。
當然,具體外逃數量的多寡還須視美國制裁對外國銀行在中國分行的限制。一般而言,金融制裁可能會限制在中國的外國銀行分行從中國轉移資金到其他國家,也可能會限制外國銀行分行接收來自其他國家的資金。即使沒有這樣限制,對將來可能實施這樣限制的預期,也會使得存在於這些銀行的資金也大量外逃。
由上可知,美國一旦實施金融制裁,中國所受的損失將是核彈級的,即使中國努力追求去美元化也很難躲過。在此情形下,中國對美國制裁應是避之唯恐不及,若還主動去招致,將令人難以想像。不論如何,中國領導人都不應帶領人民經歷這麼大的一個冒險。與其因制裁陷入不可知的未來,不如在經濟上全力衝刺,努力成為全球經濟霸權,如此才是避免制裁損害的最根本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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