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海戰爭風險與美中脫鉤的催化下，全球半導體產業正陷入一場地緣政治的世紀博奕中。由近來主要半導體廠商的動作，可以看出這場博奕已經啟動。日前台積電前董事長張忠謀表示，台積電繼五奈米廠後，三奈米製程也將赴美。而蘋果則表示，將包下台積電亞利桑那廠的產能，此舉將減少自台灣進口晶片。同樣的，在考量兩岸緊張情勢後，輝達、高通、IBM等大廠開始尋求第二、第三供應商，以分散風險，降低對台灣依賴。這些轉變都會為廠商增加額外的成本，顯示全球半導體的主要玩家，已經開始在這場地緣政治博弈中下注。
儘管美中脫鉤會影響博奕的結果，但他們真正下注的對象是台海戰爭。如果台海不會發生戰爭，這些廠商就沒有分散供應商的急迫性。由於台灣是全球半導體的主要產地，戰爭將會中斷半導體供應，對全球產業鏈造成巨大衝擊。雖然台海戰爭風險上升，但是否爆發與何時爆發都仍存在高度的不確定，各個廠商對未來局勢判斷及相對因應措施，將會產生不同且金額龐大的成本與利得，其結果甚至可決定廠商的生存。目前大多數廠商採取分散風險的保險作法，但隨著局勢的發展，廠商可以有更多的選擇。以下本文舉出三個不同的虛構案例，來說明這場地緣政治的世紀博奕所造成的巨大影響。
第一個虛構案例是英特爾與三星。其中一間公司出現一位雄才大略又膽識過人的CEO，十分確信中共將於2027年攻台。屆時，就如張忠謀所言，「所有一切都會毀滅」，即使台積電沒有被戰爭摧毀，也會像劉德音所說的「透過武力拿下的台積電將無法運作」。這位CEO看到此一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開始大量向銀行借貸並向投資人募資，獲得數兆台幣的資金，從2023年起在世界各地興建10幾座晶圓代工廠，準備在台海爆發戰爭時接收台積電的市場份額。這是一場風險很大、溢酬很高的賭注。若成功，可以一統半導體江山，成為世界半導體的新霸主。但若戰爭沒有發生，或發生時間比預期晚幾年，都會造成該公司血本無歸，瀕臨破產。
第二個虛構案例是蘋果、輝達與超微。儘管所處的領域不同，但同樣都向台積電購買晶片。其中一位CEO十分確信戰爭將會爆發，只是不知何時。他是一個風險趨避(risk averse)傾向相當強烈的決策者，宣稱除非看到戰爭不會爆發的明確訊號，否則將採取嚴格的避險措施。於是他要求台積電至台灣以外的地區生產，並將大部分晶片來源分散至其他廠商，或向台積電的海外工廠購買。台灣反而變成第二供應來源。可想而知，其他地區生產的晶片品質與價格均不若台製晶片，導致該公司的市占率逐年流失。但他不以為意，堅信只要戰爭一爆發，就是他回收成本的時候。這樣的決策風險在於，若他在等的訊號從未出現，而戰爭也未爆發，這將使他的產品最終被逐出市場，所受的損失也是以兆元計。
同案的另一位CEO剛好相反，他認為台海戰爭只是炒作，未來20年內根本不會發生，他不會為這個不存在的威脅，放棄物美價廉的台製晶片，甚至連第二供應商也不去找。當然，如果戰爭並未爆發，他將是最大的贏家，但若戰爭爆發，國際市場的晶片供應將在瞬間消失，狀況將遠遠較2020-21年嚴重。由於沒有避險，那位CEO將求救無門。在缺乏晶片、生產不出任何產品下，也只能任由公司倒閉。第三位CEO的立場與多數一樣，他會找第二供應商，但仍維持台灣為第一供應來源。這種折衷的立場，所受的損害或利益都會比較小，但仍無法確保不被押對寶的企業逐出市場。
第三個虛構案例是台積電。台積電與上述半導體跨國企業在地緣政治的角色上有著很大差異。前述企業只能消極接受地緣政治結果，而台積電卻有能力改變它。台積電素有「護國神山」之稱，主要是因為它的重要性會使美國等西方國家，為了確保其正常運作而防止台海發生戰事。但這也是造成台積電「地緣政治兩難」的原因。對台積電而言，外移可以減少戰爭爆發時的損失，也是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強烈願望。如果台積電配合各國需求外移，以維持既有市場，並減少各國半導體生產自主化的衝擊，它的風險除了競爭力會不如在台灣生產外，更重要的是會降低美國防止戰爭爆發的意願，使得留在台灣大部分廠區受到威脅。
事實上，在台海衝突上，台積電首要目標是避免受到戰火波及，最重要的是防止戰爭的爆發，甚至連封鎖也不能發生。我國雖然正努力強化軍備以增加戰勝的機率，但事先防止戰爭爆發的能力還是很不足。如果此一目標可以藉由美國等西方國家達成，那麼台積電應盡其所能將所有製程都留在國內，以極大化各國防止台海戰爭的動機。這也與國安目標相合。
如果台積電選擇在亞利桑那五奈米廠後即不再外移，以提升美國防止戰爭爆發的動機，並充分運用台灣優良的生產條件維持競爭力，它的可能的風險包括：即使美國介入也不能防止戰爭爆發、美國加速半導體技術自主化以減少對台積電依賴、與最重要的，美國對台積電施加政治壓力，若台積電不外移，將遭受懲罰。
對美國而言，阻止中共攻台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太可能以此作為確保晶片供應的唯一方法，在此過程中，美國一定會致力於發展國內半導體產業，包括要求台積電先進製程赴美。只要技術上趕上台積電，美國政府就能運用政治手段確保市場，台積電的角色將會淡出。如果無法在技術上趕上，且台積電也堅持更先進製程不再赴美，美國政府可能也會運用政治手段迫使台積電屈服。以此看來，台積電同樣也不能改變地緣政治結果。從目前發展觀察，台積電似乎會配合美國的要求，走向外移的路，如此將會降低美國防止台海戰爭爆發的意願，台積電在台總部與廠區將陷入險境。只要戰爭一爆發，台積電的損失亦將以兆計。
上面三個虛構案例，有些過於極端，發生的機率並不高，有些則過於簡化，省略了其他一些可能選項。但不論如何，筆者要表達的是，全球半導體玩家正在進行一場以兆元為單位的世紀最大豪賭。第一與第二個案例的玩家，可以在大贏與大輸中押注，而第三個案例台積電的選擇只有小輸或大輸。不管以甚麼方式，全球半導體玩家都必須參與這場博奕，也都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走入不同的地緣政治陷阱中。
決定這場博弈勝負的關鍵是台海戰爭是否爆發及何時爆發。第一個案例的廠商認定2027年戰爭將爆發，所以選擇大規模擴廠。在第二個案例中，選擇不做任何改變、仍全數由台灣進口晶片的廠商，是因為它認為台海20年內不會發生戰爭；而台海是否會發生戰爭也是決定台積電外移速度與規模的重要因素。
每個參與這場博奕的玩家將無可避免地須事先評估戰爭的可能性。在面對其他風險，也許還可以不管事件會不會發生，先做好「萬全準備」再說，例如不管會不會停電，先準備好發電機。但在這場地緣政治博弈中，「萬全準備」的成本太高，使得玩家無法在完全不知戰爭發生機率下，採取因應措施。例如，一般認為，尋找第二供應商是因應台海戰爭風險的「萬全準備」，但事實上，它背後隱藏著「戰爭短期發生機率不高」的評估。真正的「萬全準備」應是完全由其他供應商取代台積電，但如此做成本太高。
有鑑於評估戰爭機率的重要性，明日智庫已著手進行戰爭機率預測，同時也密切關注戰爭不會爆發的明確訊號是否出現。這場博弈已經開始，許多玩家已陸續押注，各自為自己的選擇投入成本。對所有玩家而言，這都是一場高風險的賭注，對整體產業發展更是有害無益。要停止這場博奕，唯有及早出現中共不會攻台的明確訊號。然而，由於美中經濟脫鉤，中國已越來越不在乎攻台威脅會對全球半導體產業造成甚麼損害，當然也不會為此釋出明確訊號。看來這場博奕只能繼續下去，玩家所能做的只有仔細評估機率，並小心押注，才能在最後生存下來。
風傳媒出處
台灣地緣政治風險指數
